第三十二章
显然，他的提议得到了大多数士兵的赞同。让他把船划过来。那个头目说。
哎，其中的一个士兵挥起手，用中国话大声朝王小羊喊叫，你的，船的过来，大大地有赏。
不用你赏，王小羊在心里说，老子都会送你们走的。他加快了撑筏的速度，不一会儿，木筏就来到了河堤下，停在了几个日本士兵的脚下。
你的大大的好，头目伸出大拇指，朝他夸张地晃摆了一下，皇军的朋友的干活。说罢，他便第一个跳到木筏上，然后转身接应另外的士兵。
这边的士兵都上了木筏，王小羊便把筏子撑到另一边，再去接应那边的士兵。所有的日本士兵都上到了木筏上，王小羊便挥动木杆，让木筏离开堤边，朝河道里驶去。好了，他在心里对他们说，我带你们去下地狱吧。
第三十二章
进入古历八月后，天气突然发生了根本的变化，大雨说来就来了，而且来势凶猛，一下就是七天七夜，还没有停歇的迹象，好像一连两年的干旱让老天憋屈得太厉害了，要下就下它个痛快淋漓，甚至下它个天翻地覆，也算是对那场疯狂的旱魔来一个结实的报复。但这样一来，大地却有些受不住了，本来它是渴望雨水到来的，而且已经等待了漫长的十几个月，可雨水来得太过猛烈了，太过旺盛了，以至于让它难以承受了，曾经龟裂的地面早就变成了一片汪洋，不要说坑塘河道，就连处在高岗之上的村庄也差不多被泡在了水里。
王小羊顶着时断时续的雨水，已经在泥泞中跋涉了好多个日子，还不知道他的目的地在什么地方。其实他又有什么目的地，他的家早就没有了，就连他家的所在地，那个名叫王家庄的村子也变成了一片废墟，一座躺卧在人间的地狱。当然，这也没有什么可奇怪的，在这场由日本鬼子制造的霍乱瘟疫灾难中，整个广大的鲁西平原几乎没有了像样的村庄，王小羊走过无数的地方，竟然没有看到一个完整的村落，到处都是残垣断壁，弹痕炮坑，更随处可见的便是倒卧在地的尸体，有的早就腐烂成累累的白骨，有的正在水中发胀开裂，尽管有这场雨水的洗涤，但空气中还是弥漫着浓厚的腐败气味。日本人再次打着防止瘟疫进一步扩散的旗号，将那些还没有烂透的尸体收集起来，在上面倒上石灰，让它们将尸体一点点侵蚀掉。因为不便于焚烧，日本人又懒得挖坑埋掉，便发明了这种奇特的处理尸体方法。这一招还真的十分有效，不用多少日子，那些堆积如山的尸体便都化成了粘稠的浆水，随着四处流淌的雨水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那些日子里，阔大的平原上除了少数几个像王小羊一样近乎疯癫的怪人，已经难以见到健康或者说正常的人。对这些已近半死的怪人，那些处理尸体的日本士兵似乎还感到有些碍眼，便举起枪来，对着他们时不时地来上一枪，以权作休息之余的狩猎练习。但奇怪的是，那些因为饥饿而游荡的人都被当做猎物倒下了，独有王小羊安然无恙，枪弹打在他身边的泥泞中，发出“噗噗”的响声，溅起的泥花扑打在他身上，而他竟然依旧飘飘地往前行走。你怎么不死？王小羊纳闷地问自己，你为什么还活着？他早就觉得自己该去地狱里找那些死去的亲人或乡亲了，可不知怎么回事，肆虐的霍乱瘟疫没有让他倒下，可怕的枪弹也奈何不了他，好像老天让他再活一些日子，就是为了让他继续承受一下死前的痛苦似的。
王小羊在空寂的大平原上行走了不知多少日子，直到有一天夜里看到了天空里圆大的月亮，才知道已经到八月十五了，如果是在往年，现在应该是一家人，不，是整个中国的人团圆相聚的时候，按照古老的风俗习惯，这一天或者吃月饼，或者赏月亮，欢欢乐乐地度过这个美好的节日去。但现在……，王小羊只好寄托于自己的梦了，他渴望在梦中与他的亲人团聚，与他的乡亲相聚。可是这天夜里，王小羊躺在湿漉漉的泥地上，却无论如何闭不上眼睛，睡不着也就无法做梦，不能做梦也就无法见到他们，这一个中秋之夜也就白白浪费掉了。黎明时分，王小羊不再做睡眠的努力，干脆爬起来，拖着疲惫的脚步继续往前行走，他觉得自己一定有一件事还没有做完，不然他不会闭不上自己的眼睛，尽管他不知道那是一件什么样的事，但他却决定要把那件事做完，他才有资格也有情绪下到地狱里，与在那里等待着他的亲人和乡亲见面。去做吧，他悄声叮嘱自己说，你赶快去做吧。
这一天，王小羊来到了一条大河边，河里的水十分浩大，几乎快要溢出了两边的河堤，他无法往前走了，便站在河堤上四处张望。他突然知道这条河的名字了，对，它叫卫河，前些日子里，独立营带领他们从敌人的包抄中突围出来的那场战斗就发生在这里，也就是在那次激烈的战斗中，威武善战的营长还有一百多名英勇不屈的战士牺牲在这里。那时候，卫河河道还是一片滚滚的沙尘，现在却是一片浩瀚的水流了，虽然时间仅仅过去了一个多月，但在王小羊的印象中，却似乎是漫长的一个世纪了，沧海桑田，他甚至在脑子里想到了这个并不十分熟悉的词。他在河边逛荡了一会儿，忽然看见不远的水中有一只木筏，便朝着它走过去。木筏十分简陋，只是用几根木料搭成，中间捆绑的绳索有些松散，所以呈现出一幅歪歪扭扭的样子。木筏上没有人，周围的岸边也不见一个人影，不知道是什么人丢在这个地方的。王小羊扑下水去，游了几米远的距离，便爬到了木筏上。上面横躺着一个长长的木杆，看样子就是用来撑筏用的。王小羊把木杆举到手里，朝水下一划，木筏便慢慢朝河中驶去。他要到河里去看看，看看那些死难的八路军将士尸体的在哪里，如果他足够幸运的话，能够与他们的魂魄相遇也说不定呢。
王小羊撑着木筏在河中游荡，不知不觉来到了河道的一个拐弯处。拐过了那个弯子，他突然看见对面的河堤上出现了几个人影，心里不禁一动，还以为遇到了他要寻找的目标呢，便加快了划水的速度。但随着距离的接近，他逐渐看出来，那是几个穿着白色防疫服的日本人，而且那几个日本人是在用手中的东西往河堤上刨挖，没错，他们手里拿着的是锨镢之类的挖掘工具，拿着这类工具往河堤上刨挖除了是破除那道挡水的大堤之外，还能是别的什么呢？王小羊心里一惊，似乎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更不相信自己的判断，因为卫河里水势浩大，眼看就要溢出河道了，当务之急不是破除大堤，而是应该加固堤防，以免河水真的冲毁堤坝，给本来已经遭灾的田野和村庄造成更加严重的危害。但眼下的事实却是，日本人的确是在破除大堤，并且已经挖开了一个不小的缺口，用不了半个钟点，那道河堤就要在他们的锨镢下沦陷，到那时，河水将像脱缰的野马一样冲出河道，将那面的大地悉数淹没……。王小羊倒吸了一口凉气，抬头四处张望了一下，很快便明白日本人之所以这样做的理由了，由于这一带的地面东高西低，河水差不多都是来自东边地面的支流，也就是说，此时的河水中已经携带了大量霍乱细菌，一旦掘开西边的河堤，这些携带着大量霍乱细菌的河水将流向西边的地面，那样一来，本来并没有受到霍乱瘟疫感染的河西也就是冀南地带，将成为继鲁西平原之后的又一个霍乱瘟疫重灾区。想到这里，王小羊禁不住“啊”地叫出了一声，日本人竟然如此歹毒，一个广大的鲁西平原还不够，还要继续祸害更加广大的冀南冀中地区呀。
王小羊刚刚把这件事想明白，随着日本人的一阵欢呼，河那边的堤坝就在他们的锨镢下掘开了。王小羊举目望去，因为他是处在河这边的缘故，开始还没有看到河水如他想象中的野马那样往决口处奔去，过了一会儿，他看见河道中的水都开始往那边汇拢，也就是说，那边的河水已经从那个缺口中冲出去了，而且很快，他木筏下的水也开始动荡起来，不用他撑动手中的木杆，动荡的河水就携带着他的木筏连同木筏上的他一起往那个缺口处流去，他不得不用木杆往后划水，才让身下的木筏行驶得慢些。日本人在缺口两边的河堤上欢呼了一会儿，就又紧张地叫喊起来。尽管他们说的是日本话，王小羊却一字不落地听清楚了。坏了，一个日本士兵说，河水已经淹掉了我们来的道路，我们要被困在大堤上了。另一个头目模样的日本人说，快朝大堤两边跑，从远处迂回跑出去。于是，那些日本士兵赶紧掉回头，分别往两边跑去。但他们只跑出了很短的距离，便都停下了脚步。水流太大了，把这边的地面都淹没了。这边的士兵急切地说。我们也看不到可以行走的路，看来我们跑不出去了。那边的士兵也绝望地说。两边的士兵都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在狭窄的大堤上不安地转起了圈子。太好了，王小羊止不住叫出了声，你们这些为非作歹的日本强盗，终于也要被你们自己搞出来的阴谋诡计害死了。他的嘴角浮出了一丝微笑，多少日子以来第一次感到了些许的快意。
但王小羊只高兴了一小会儿，便听见那个头目说，大家不要慌，安心在这里等着吧，用不了多久，队长就会派人来接我们的。听他这样说，那些慌乱的日本士兵慢慢镇定下来，虽然还有些不安，但却没有人再胡乱喊叫了。这还真是一个问题，王小羊对自己说，如果日本人真像他们说的那样来这里接应，这几个罪恶的日本鬼子可就要获得安全了，说不定他们在以后的日子里还会祸害中国的老百姓呢。他突然产生了一个令他激动万分的想法，不要让他们回去，就在这里把他们干掉。随着这个念头的诞生，他开始意识到自己为什么要做这场无目的的游荡了，不，他的游荡并不是没有什么目的，干掉几个日本人，让他们随着自己去下地狱，便是他之所以不肯死去的最大理由。你们等着吧，他在心里对那几个日本人说，老子这就来接你们了。他打定主意，便撑起木筏，直朝那些困在大堤上的日本士兵驶去。为了引起他们的注意，他甚至哼唱了几句鲁西一代特有的民歌，尽管不是那么好听，却足以让那些焦灼不安的日本士兵把目光转过来了。
看，一个士兵朝他指了一下，回头对他的同伴说，河里有船。
所有的日本士兵都朝他看来。我们可以乘他的船离开这里。另一个士兵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