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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脂砚斋批本 第2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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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07-1-12 23:59:17 本章字数:5293

话说鲍二家的打他一下子, 笑道:“原有些真的,叫你又编了这混话,越发没了捆儿. 你倒不象跟二爷的人,这些混话倒象是宝玉那边的了。”尤二姐才要又问,忽见尤三姐笑问道:“可是你们家那宝玉,除了上学,他作些什么?"兴儿笑道:“姨娘别问他,说起来姨娘也未必信. 他长了这么大,独他没有上过正经学堂.我们家从祖宗直到二爷,谁不是寒窗十载,偏他不喜欢读书.老太太的宝贝,老爷先还管,如今也不敢管了.成天家疯疯颠颠的,说的话人也不懂,干的事人也不知.外头人人看着好清俊模样儿,心里自然是聪明的, 谁知是外清而内浊,见了人,一句话也没有.所有的好处,虽没上过学,倒难为他认得几个字.每日也不习文,也不学武,又怕见人,只爱在丫头群里闹.再者也没刚柔, 有时见了我们,喜欢时没上没下,大家乱顽一阵,不喜欢各自走了,他也不理人.我们坐着卧着,见了他也不理,他也不责备.因此没人怕他,只管随便,都过的去。”尤三姐笑道:“主子宽了,你们又这样,严了,又抱怨.可知难缠。”尤二姐道:“我们看他倒好, 原来这样.可惜了一个好胎子。”尤三姐道:“姐姐信他胡说,咱们也不是见一面两面的,行事言谈吃喝,原有些女儿气,那是只在里头惯了的.若说糊涂,那些儿糊涂?姐姐记得,穿孝时咱们同在一处,那日正是和尚们进来绕棺,咱们都在那里站着,他只站在头里挡着人.人说他不知礼,又没眼色.过后他没悄悄的告诉咱们说:`姐姐不知道,我并不是没眼色.想和尚们脏,恐怕气味熏了姐姐们.'接着他吃茶,姐姐又要茶, 那个老婆子就拿了他的碗倒.他赶忙说:`我吃脏了的,另洗了再拿来.'这两件上,我冷眼看去,原来他在女孩子们前不管怎样都过的去,只不大合外人的式,所以他们不知道。”尤二姐听说,笑道:“依你说,你两个已是情投意合了.竟把你许了他,岂不好?"三姐见有兴儿,不便说话,只低头磕瓜子.兴儿笑道:“若论模样儿行事为人,倒是一对好的. 只是他已有了,只未露形.将来准是林姑娘定了的.因林姑娘多病,二则都还小,故尚未及此.再过三二年,老太太便一开言,那是再无不准的了。”大家正说话,只见隆儿又来了,说:“老爷有事,是件机密大事,要遣二爷往平安州去,不过三五日就起身, 来回也得半月工夫.今日不能来了.请老奶奶早和二姨定了那事,明日爷来,好作定夺。”说着,带了兴儿回去了.

这里尤二姐命掩了门早睡,盘问他妹子一夜.至次日午后,贾琏方来了.尤二姐因劝他说:既有正事,何必忙忙又来,千万别为我误事.差. 出了月就起身,得半月工夫才来。”尤二姐道:“既如此,你只管放心前去,这里一应不用你记挂.三妹子他从不会朝更暮改的.他已说了改悔,必是改悔的. 他已择定了人,你只要依他就是了。”贾琏问是谁,尤二姐笑道:“这人此刻不在这里, 不知多早才来,也难为他眼力.自己说了,这人一年不来,他等一年,十年不来,等十年,若这人死了再不来了,他情愿剃了头当姑子去,吃长斋念佛,以了今生。”贾琏问:“倒底是谁,这样动他的心?"二姐笑道:“说来话长.五年前我们老娘家里做生日,妈和我们到那里与老娘拜寿.他家请了一起串客,里头有个作小生的叫作柳湘莲,他看上了, 如今要是他才嫁.旧年我们闻得柳湘莲惹了一个祸逃走了,不知可有来了不曾?"贾琏听了道:“怪道呢!我说是个什么样人,原来是他!果然眼力不错.你不知道这柳二郎,那样一个标致人,最是冷面冷心的,差不多的人,都无情无义.他最和宝玉合的来.去年因打了薛呆子,他不好意思见我们的,不知那里去了一向.后来听见有人说来了, 不知是真是假.一问宝玉的小子们就知道了.倘或不来,他萍踪浪迹,知道几年才来,岂不白耽搁了?"尤二姐道:“我们这三丫头说的出来,干的出来,他怎样说,只依他便了。”

二人正说之间, 只见尤三姐走来说道:“姐夫,你只放心.我们不是那心口两样的人, 说什么是什么.若有了姓柳的来,我便嫁他.从今日起,我吃斋念佛,只伏侍母亲,等他来了,嫁了他去,若一百年不来,我自己修行去了。”说着,将一根玉簪,击作两段,"一句不真,就如这簪子!"说着,回房去了,真个竟非礼不动,非礼不言起来.贾琏无了法,只得和二姐商议了一回家务,复回家与凤姐商议起身之事.一面着人问茗烟,茗烟说:“竟不知道.大约未来,若来了,必是我知道的。”一面又问他的街坊,也说未来.贾琏只得回复了二姐.至起身之日已近,前两天便说起身,却先往二姐这边来住两夜,从这里再悄悄长行.果见小妹竟又换了一个人,又见二姐持家勤慎,自是不消记挂.

是日一早出城, 就奔平安州大道,晓行夜住,渴饮饥餐.方走了三日,那日正走之间,顶头来了一群驮子,内中一伙,主仆十来骑马,走的近来一看,不是别人,竟是薛蟠和柳湘连来了.贾琏深为奇怪,忙伸马迎了上来,大家一齐相见,说些别后寒温,大家便入酒店歇下,叙谈叙谈.贾琏因笑说:“闹过之后,我们忙着请你两个和解,谁知柳兄踪迹全无.怎么你两个今日倒在一处了?"薛蟠笑道:“天下竟有这样奇事.我同伙计贩了货物,自春天起身,往回里走,一路平安.谁知前日到了平安州界,遇一伙强盗,已将东西劫去. 不想柳二弟从那边来了,方把贼人赶散,夺回货物,还救了我们的性命.我谢他又不受,所以我们结拜了生死弟兄,如今一路进京.从此后我们是亲弟亲兄一般.到前面岔口上分路, 他就分路往南二百里有他一个姑妈,他去望候望候.我先进京去安置了我的事, 然后给他寻一所宅子,寻一门好亲事,大家过起来。”贾琏听了道:“原来如此,倒教我们悬了几日心。”因又听道寻亲,又忙说道:“我正有一门好亲事堪配二弟.说着,便将自己娶尤氏,如今又要发嫁小姨一节说了出来,只不说尤三姐自择之语. 又嘱薛蟠且不可告诉家里,等生了儿子,自然是知道的.薛蟠听了大喜,说:“早该如此, 这都是舍表妹之过。”湘莲忙笑说:“你又忘情了,还不住口。”薛蟠忙止住不语,便说:“既是这等,这门亲事定要做的。”湘莲道:“我本有愿,定要一个绝色的女子.如今既是贵昆仲高谊, 顾不得许多了,任凭裁夺,我无不从命。”贾琏笑道:“如今口说无凭, 等柳兄一见,便知我这内娣的品貌是古今有一无二的了。”湘莲听了大喜,说:“既如此说, 等弟探过姑娘,不过月中就进京的,那时再定如何?"贾琏笑道:“你我一言为定, 只是我信不过柳兄.你乃是萍踪浪迹,倘然淹滞不归,岂不误了人家.须得留一定礼。”湘莲道:“大丈夫岂有失信之理.小弟素系寒贫,况且客中,何能有定礼。”薛蟠道:“ 我这里现成,就备一分二哥带去。”贾琏笑道:“也不用金帛之礼,须是柳兄亲身自有之物, 不论物之贵贱,不过我带去取信耳。”湘莲道:“既如此说,弟无别物,此剑防身,不能解下. 囊中尚有一把鸳鸯剑,乃吾家传代之宝,弟也不敢擅用,只随身收藏而已.贾兄请拿去为定.弟纵系水流花落之性,然亦断不舍此剑者。”说毕,大家又饮了几杯,方各自上马,作别起程.正是:将军不下马,各自奔前程.

上卷 第六十五回 贾二舍偷娶尤二姨 尤三姐思嫁柳二郎

更新时间:2007-1-12 23:59:17 本章字数:7219

话说贾琏贾珍贾蓉等三人商议,事事妥贴,至初二日,先将尤老和三姐送入新房.尤老一看,虽不似贾蓉口内之言,也十分齐备,母女二人已称了心.鲍二夫妇见了如一盆火, 赶着尤老一口一声唤老娘,又或是老太太,赶着三姐唤三姨,或是姨娘.至次日五更天,一乘素轿,将二姐抬来.各色香烛纸马,并铺盖以及酒饭,早已备得十分妥当.一时,贾琏素服坐了小轿而来,拜过天地,焚了纸马.那尤老见二姐身上头上焕然一新不是在家模样,十分得意.搀入洞房.是夜贾琏同他颠鸾倒凤,百般恩爱,不消细说.

那贾琏越看越爱, 越瞧越喜,不知怎生奉承这二姐,乃命鲍二等人不许提三说二的, 直以奶奶称之,自己也称奶奶,竟将凤姐一笔勾倒.有时回家中,只说在东府有事羁绊, 凤姐辈因知他和贾珍相得,自然是或有事商议,也不疑心.再家下人虽多,都不管这些事.便有那游手好闲专打听小事的人,也都去奉承贾琏,乘机讨些便宜,谁肯去露风.于是贾琏深感贾珍不尽.贾琏一月出五两银子做天天的供给.若不来时,他母女三人一处吃饭,若贾琏来了,他夫妻二人一处吃,他母女便回房自吃.贾琏又将自己积年所有的梯己, 一并搬了与二姐收着,又将凤姐素日之为人行事,枕边衾内尽情告诉了他, 只等一死,便接他进去.二姐听了,自是愿意.当下十来个人,倒也过起日子来,十分丰足.

眼见已是两个月光景. 这日贾珍在铁槛寺作完佛事,晚间回家时,因与他姨妹久别, 竟要去探望探望.先命小厮去打听贾琏在与不在,小厮回来说不在.贾珍欢喜,将左右一概先遣回去,只留两个心腹小童牵马.一时,到了新房,已是掌灯时分,悄悄入去. 两个小厮将马拴在圈内,自往下房去听候.贾珍进来,屋内才点灯,先看过了尤氏母女, 然后二姐出见,贾珍仍唤二姨.大家吃茶,说了一回闲话.贾珍因笑说:“我作的这保山如何? 若错过了,打着灯笼还没处寻,过日你姐姐还备了礼来瞧你们呢。”说话之间,尤二姐已命人预备下酒馔,关起门来,都是一家人,原无避讳.那鲍二来请安,贾珍便说:“你还是个有良心的小子,所以叫你来伏侍.日后自有大用你之处,不可在外头吃酒生事. 我自然赏你.倘或这里短了什么,你琏二爷事多,那里人杂,你只管去回我.我们弟兄不比别人。”鲍二答应道:“是,小的知道.若小的不尽心,除非不要这脑袋了。”贾珍点头说:“要你知道。”当下四人一处吃酒.尤二姐知局,便邀他母亲说:“我怪怕的,妈同我到那边走走来。”尤老也会意,便真个同他出来只剩小丫头们.贾珍便和三姐挨肩擦脸,百般轻薄起来.小丫头子们看不过,也都躲了出去,凭他两个自在取乐,不知作些什么勾当.

且说贾琏一日到了平安州, 见了节度,完了公事.因又嘱他十月前后务要还来一次, 贾琏领命.次日连忙取路回家,先到尤二姐处探望.谁知贾琏出门之后,尤二姐操持家务十分谨肃,每日关门ア户,一点外事不闻.他小妹子果是个斩钉截铁之人,每日侍奉母姊之余, 只安分守己,随分过活.虽是夜晚间孤衾独枕,不惯寂寞,奈一心丢了众人, 只念柳湘莲早早回来完了终身大事.这日贾琏进门,见了这般景况,喜之不尽,深念二姐之德. 大家叙些寒温之后,贾琏便将路上相遇湘莲一事说了出来,又将鸳鸯剑取出,递与三姐.三姐看时,上面龙吞夔护,珠宝晶荧,将靶一掣,里面却是两把合体的. 一把上面錾着一"鸳"字,一把上面錾着一"鸯"字,冷飕飕,明亮亮,如两痕秋水一般.三姐喜出望外,连忙收了,挂在自己绣房床上,每日望着剑,自笑终身有靠.贾琏住了两天, 回去复了父命,回家合宅相见.那时凤姐已大愈,出来理事行走了.贾琏又将此事告诉了贾珍. 贾珍因近日又遇了新友,将这事丢过,不在心上,任凭贾琏裁夺,只怕贾琏独力不加,少不得又给了他三十两银子.贾琏拿来交与二姐预备妆奁.

谁知八月内湘莲方进了京,先来拜见薛姨妈,又遇见薛蝌,方知薛蟠不惯风霜,不服水土,一进京时便病倒在家,请医调治.听见湘莲来了,请入卧室相见.薛姨妈也不念旧事, 只感新恩,母子们十分称谢.又说起亲事一节,凡一应东西皆已妥当,只等择日.柳湘莲也感激不尽.

次日又来见宝玉,二人相会,如鱼得水.湘莲因问贾莲偷娶二房之事,宝玉笑道:“我听见茗烟一干人说,我却未见,我也不敢多管.我又听见茗烟说,琏二哥哥着实问你,不知有何话说?"湘莲就将路上所有之事一概告诉宝玉,宝玉笑道:“大喜,大喜!难得这个标致人, 果然是个古今绝色,堪配你之为人。”湘莲道:“既是这样,他那里少了人物,如何只想到我.况且我又素日不甚和他厚,也关切不至此.路上工夫忙忙的就那样再三要来定,难道女家反赶着男家不成.我自己疑惑起来,后悔不该留下这剑作定.所以后来想起你来,可以细细问个底里才好。”宝玉道:“你原是个精细人,如何既许了定礼又疑惑起来? 你原说只要一个绝色的,如今既得了个绝色便罢了.何必再疑?"湘莲道:“你既不知他娶,如何又知是绝色?"宝玉道:“他是珍大嫂子的继母带来的两位小姨. 我在那里和他们混了一个月,怎么不知?真真一对尤物,他又姓尤。”湘莲听了,跌足道:“这事不好,断乎做不得了.你们东府里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我不做这剩忘八。”宝玉听说,红了脸.湘莲自惭失言,连忙作揖说:“我该死胡说.你好歹告诉我,他品行如何?"宝玉笑道:“你既深知,又来问我作甚么?连我也未必干净了. "湘莲笑道:“原是我自己一时忘情,好歹别多心。”宝玉笑道:“何必再提, 这倒是有心了。”湘莲作揖告辞出来,若去找薛蟠,一则他现卧病,二则他又浮躁,不如去索回定礼. 主意已定,便一径来找贾琏.贾琏正在新房中,闻得湘莲来了,喜之不禁, 忙迎了出来,让到内室与尤老相见.湘莲只作揖称老伯母,自称晚生,贾琏听了诧异.吃茶之间,湘莲便说:“客中偶然忙促,谁知家姑母于四月间订了弟妇,使弟无言可回. 若从了老兄背了姑母,似非合理.若系金帛之订,弟不敢索取,但此剑系祖父所遗,请仍赐回为幸。”贾琏听了,便不自在,还说:“定者,定也.原怕反悔所以为定.岂有婚姻之事,出入随意的?还要斟酌。”湘莲笑道:“虽如此说,弟愿领责领罚,然此事断不敢从命。”贾琏还要饶舌,湘莲便起身说:“请兄外坐一叙,此处不便。”那尤三姐在房明明听见.好容易等了他来,今忽见反悔,便知他在贾府中得了消息,自然是嫌自己淫奔无耻之流,不屑为妻.今若容他出去和贾琏说退亲,料那贾琏必无法可处,自己岂不无趣.一听贾琏要同他出去,连忙摘下剑来,将一股雌锋隐在肘内,出来便说:“你们不必出去再议, 还你的定礼。”一面泪如雨下,左手将剑并鞘送与湘莲,右手回肘只往项上一横.可怜"揉碎桃花红满地,玉山倾倒再难扶",芳灵蕙性,渺渺冥冥,不知那边去了.当下唬得众人急救不迭.尤老一面嚎哭,一面又骂湘莲.贾琏忙揪住湘莲,命人捆了送官.尤二姐忙止泪反劝贾琏:“你太多事,人家并没威逼他死,是他自寻短见.你便送他到官, 又有何益,反觉生事出丑.不如放他去罢,岂不省事。”贾琏此时也没了主意,便放了手命湘莲快去.湘莲反不动身,泣道:“我并不知是这等刚烈贤妻,可敬,可敬。”湘莲反扶尸大哭一场.等买了棺木,眼见入殓,又俯棺大哭一场,方告辞而去.

跟的两个小厮都在厨下和鲍二饮酒,鲍二女人上灶.忽见两个丫头也走了来嘲笑,要吃酒.鲍二因说:“姐儿们不在上头伏侍,也偷来了.一时叫起来没人,又是事。”他女人骂道:“胡涂浑呛了的忘八!你撞丧那黄汤罢.撞丧碎了,夹着你那ィ子挺你的尸去.叫不叫,与你Б相干!一应有我承当,风雨横竖洒不着你头上来。”这鲍二原因妻子发迹的, 近日越发亏他.自己除赚钱吃酒之外,一概不管,贾琏等也不肯责备他,故他视妻如母,百依百随,且吃够了便去睡觉.这里鲍二家的陪着这些丫鬟小厮吃酒,讨他们的好,准备在贾珍前上好.

四人正吃的高兴,忽听扣门之声,鲍二家的忙出来开门,看见是贾琏下马,问有事无事.鲍二女人便悄悄告他说:“大爷在这里西院里呢。”贾琏听了便回至卧房.只见尤二姐和他母亲都在房中,见他来了,二人面上便有些讪讪的.贾琏反推不知,只命:“快拿酒来,咱们吃两杯好睡觉.我今日很乏了。”尤二姐忙上来陪笑接衣奉茶,问长问短.贾琏喜的心痒难受.一时鲍二家的端上酒来,二人对饮.他丈母不吃,自回房中睡去了.两个小丫头分了一个过来伏侍.贾琏的心腹小童隆儿拴马去,见已有了一匹马,细瞧一瞧, 知是贾珍的,心下会意,也来厨下.只见喜儿寿儿两个正在那里坐着吃酒,见他来了, 也都会意,故笑道:“你这会子来的巧.我们因赶不上爷的马,恐怕犯夜,往这里来借宿一宵的. "隆儿便笑道:“有的是炕,只管睡.我是二爷使我送月银的,交给了奶奶,我也不回去了。”喜儿便说:“我们吃多了,你来吃一钟。”隆儿才坐下,端起杯来,忽听马棚内闹将起来.原来二马同槽,不能相容,互相蹶踢起来.隆儿等慌的忙放下酒杯,出来喝马,好容易喝住,另拴好了,方进来.鲍二家的笑说:“你三人就在这里罢,茶也现成了,我可去了。”说着,带门出去.这里喜儿喝了几杯,已是楞子眼了.隆儿寿儿关了门,回头见喜儿直挺挺的仰卧炕上,二人便推他说:“好兄弟,起来好生睡,只顾你一个人,我们就苦了。”那喜儿便说道:“咱们今儿可要公公道道的贴一炉子烧饼,要有一个充正经的人,我痛把你妈一у。”隆儿寿儿见他醉了,也不必多说,只得吹了灯,将就睡下. 尤二姐听见马闹,心下便不自安,只管用言语混乱贾琏.那贾琏吃了几杯,春兴发作,便命收了酒果,掩门宽衣.尤二姐只穿着大红小袄,散挽乌云,满脸春色,比白日更增了颜色. 贾琏搂他笑道:“人人都说我们那夜叉婆齐整,如今我看来,给你拾鞋也不要。”尤二姐道:“我虽标致,却无品行.看来到底是不标致的好。”贾琏忙问道:“这话如何说? 我却不解。”尤二姐滴泪说道:“你们拿我作愚人待,什么事我不知.我如今和你作了两个月夫妻, 日子虽浅,我也知你不是愚人.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如今既作了夫妻, 我终身靠你,岂敢瞒藏一字.我算是有靠,将来我妹子却如何结果?据我看来,这个形景恐非长策,要作长久之计方可。”贾琏听了,笑道:“你且放心,我不是拈酸吃醋之辈. 前事我已尽知,你也不必惊慌.你因妹夫倒是作兄的,自然不好意思,不如我去破了这例。”说着走了,便至西院中来,只见窗内灯烛辉煌,二人正吃酒取乐.贾琏便推门进去,笑说:“大爷在这里,兄弟来请安。”贾珍羞的无话,只得起身让坐.贾琏忙笑道:“何必又作如此景象,咱们弟兄从前是如何样来!大哥为**心,我今日粉身碎骨, 感激不尽.大哥若多心,我意何安.从此以后,还求大哥如昔方好,不然,兄弟能可绝后,再不敢到此处来了。”说着,便要跪下.慌的贾珍连忙搀起,只说:“兄弟怎么说, 我无不领命。”贾琏忙命人:“看酒来,我和大哥吃两杯。”又拉尤三姐说:“你过来,陪小叔子一杯。”贾珍笑着说:“老二,到底是你,哥哥必要吃干这钟。”说着,一扬脖.尤三姐站在炕上,指贾琏笑道:“你不用和我花马吊嘴的,清水下杂面,你吃我看见.见提着影戏人子上场,好歹别戳破这层纸儿.你别油蒙了心,打谅我们不知道你府上的事.这会子花了几个臭钱,你们哥儿俩拿着我们姐儿两个权当粉头来取乐儿,你们就打错了算盘了.我也知道你那老婆太难缠,如今把我姐姐拐了来做二房,偷的锣儿敲不得.我也要会会那凤奶奶去, 看他是几个脑袋几只手.若大家好取和便罢,倘若有一点叫人过不去, 我有本事先把你两个的牛黄狗宝掏了出来,再和那泼妇拼了这命,也不算是尤三姑奶奶!喝酒怕什么,咱们就喝!"说着,自己绰起壶来斟了一杯,自己先喝了半杯, 搂过贾琏的脖子来就灌,说:“我和你哥哥已经吃过了,咱们来亲香亲香。”唬的贾琏酒都醒了. 贾珍也不承望尤三姐这等无耻老辣.弟兄两个本是风月场中耍惯的,不想今日反被这闺女一席话说住.尤三姐一叠声又叫:“将姐姐请来,要乐咱们四个一处同乐. 俗语说`便宜不过当家',他们是弟兄,咱们是姊妹,又不是外人,只管上来。”尤二姐反不好意思起来.贾珍得便就要一溜,尤三姐那里肯放.贾珍此时方后悔,不承望他是这种为人,与贾琏反不好轻薄起来.

这尤三姐松松挽着头发,大红袄子半掩半开,露着葱绿抹胸,一痕雪脯.底下绿裤红鞋, 一对金莲或翘或并,没半刻斯文.两个坠子却似打秋千一般,灯光之下,越显得柳眉笼翠雾, 檀口点丹砂.本是一双秋水眼,再吃了酒,又添了饧涩淫浪,不独将他二姊压倒,据珍琏评去,所见过的上下贵贱若干女子,皆未有此绰约风流者.二人已酥麻如醉,不禁去招他一招,他那淫态风情,反将二人禁住.那尤三姐放出手眼来略试了一试, 他弟兄两个竟全然无一点别识别见,连口中一句响亮话都没了,不过是酒色二字而已.自己高谈阔论,任意挥霍撒落一阵,拿他弟兄二人嘲笑取乐,竟真是他嫖了男人, 并非男人淫了他.一时他的酒足兴尽,也不容他弟兄多坐,撵了出去,自己关门睡去了.自此后,或略有丫鬟婆娘不到之处,便将贾琏,贾珍,贾蓉三个泼声厉言痛骂,说他爷儿三个诓骗了他寡妇孤女. 贾珍回去之后,以后亦不敢轻易再来,有时尤三姐自己高了兴悄命小厮来请,方敢去一会,到了这里,也只好随他的便.谁知这尤三姐天生脾气不堪,仗着自己风流标致,偏要打扮的出色,另式作出许多万人不及的淫情浪态来,哄的男子们垂涎落魄, 欲近不能,欲远不舍,迷离颠倒,他以为乐.他母姊二人也十分相劝,他反说:“姐姐糊涂.咱们金玉一般的人,白叫这两个现世宝沾污了去,也算无能. 而且他家有一个极利害的女人,如今瞒着他不知,咱们方安.倘或一日他知道了,岂有干休之理,势必有一场大闹,不知谁生谁死.趁如今我不拿他们取乐作践准折,到那时白落个臭名,后悔不及。”因此一说,他母女见不听劝,也只得罢了.那尤三姐天天挑拣穿吃,打了银的,又要金的,有了珠子,又要宝石,吃的肥鹅,又宰肥鸭.或不趁心,连桌一推,衣裳不如意,不论绫缎新整,便用剪刀剪碎,撕一条,骂一句,究竟贾珍等何曾随意了一日, 反花了许多昧心钱.贾琏来了,只在二姐房内,心中也悔上来.无奈二姐倒是个多情人,以为贾琏是终身之主了,凡事倒还知疼着痒.若论起温柔和顺,凡事必商必议,不敢恃才自专,实较凤姐高十倍,若论标致,言谈行事,也胜五分.虽然如今改过,但已经失了脚,有了一个"淫"字,凭他有甚好处也不算了.偏这贾琏又说:“谁人无错, 知过必改就好。”故不提已往之淫,只取现今之善,便如胶授漆,似水如鱼,一心一计,誓同生死,那里还有凤平二人在意了?二姐在枕边衾内,也常劝贾琏说:“你和珍大哥商议商议, 拣个熟的人,把三丫头聘了罢.留着他不是常法子,终久要生出事来,怎么处?"贾琏道:“前日我曾回过大哥的,他只是舍不得.我说`是块肥羊肉,只是烫的慌, 玫瑰花儿可爱,刺大扎手.咱们未必降的住,正经拣个人聘了罢.'他只意意思思,就丢开手了.你叫我有何法。”二姐道:“你放心.咱们明日先劝三丫头,他肯了,叫他自己闹去.闹的无法,少不得聘他。”贾琏听了说:“这话极是。”至次日,二姐另备了酒,贾琏也不出门, 至午间特请他小妹过来,与他母亲上坐.尤三姐便知其意,酒过三巡,不用姐姐开口,先便滴泪泣道:“姐姐今日请我,自有一番大礼要说.但妹子不是那愚人,也不用絮絮叨叨提那从前丑事,我已尽知,说也无益.既如今姐姐也得了好处安身,妈也有了安身之处,我也要自寻归结去,方是正理.但终身大事,一生至一死,非同儿戏.我如今改过守分, 只要我拣一个素日可心如意的人方跟他去.若凭你们拣择,虽是富比石崇, 才过子建,貌比潘安的,我心里进不去,也白过了一世。”贾琏笑道:“这也容易.凭你说是谁就是谁,一应彩礼都有我们置办,母亲也不用操心。”尤三姐泣道:“姐姐知道,不用我说:“贾琏笑问二姐是谁,二姐一时也想不起来.大家想来,贾琏便道:“定是此人无移了!"便拍手笑道:“我知道了.这人原不差,果然好眼力。”二姐笑问是谁,贾琏笑道:“别人他如何进得去,一定是宝玉。”二姐与尤老听了,亦以为然.尤三姐便啐了一口,道:“我们有姊妹十个,也嫁你弟兄十个不成.难道除了你家,天下就没了好男子了不成!"众人听了都诧异:“除去他,还有那一个?"尤三姐笑道:“别只在眼前想,姐姐只在五年前想就是了。”

正说着,忽见贾琏的心腹小厮兴儿走来请贾琏说:“老爷那边紧等着叫爷呢.小的答应往舅老爷那边去了, 小的连忙来请。”贾琏又忙问:“昨日家里没人问?"兴儿道:“小的回奶奶说,爷在家庙里同珍大爷商议作百日的事,只怕不能来家。”贾琏忙命拉马, 隆儿跟随去了,留下兴儿答应人来事务.尤二姐拿了两碟菜,命拿大杯斟了酒,就命兴儿在炕沿下蹲着吃, 一长一短向他说话儿.问他家里奶奶多大年纪,怎个利害的样子, 老太太多大年纪,太太多大年纪,姑娘几个,各样家常等语.兴儿笑嘻嘻的在炕沿下一头吃, 一头将荣府之事备细告诉他母女.又说:“我是二门上该班的人.我们共是两班, 一班四个,共是八个.这八个人有几个是***心腹,有几个是爷的心腹.***心腹我们不敢惹, 爷的心腹***就敢惹.提起我们奶奶来,心里歹毒,口里尖快.我们二爷也算是个好的,那里见得他.倒是跟前的平姑娘为人很好,虽然和奶奶一气,他倒背着奶奶常作些个好事. 小的们凡有了不是,奶奶是容不过的,只求求他去就完了.如今合家大小除了老太太,太太两个人,没有不恨他的,只不过面子情儿怕他.皆因他一时看的人都不及他,只一味哄着老太太,太太两个人喜欢.他说一是一,说二是二, 没人敢拦他.又恨不得把银子钱省下来堆成山,好叫老太太,太太说他会过日子,殊不知苦了下人, 他讨好儿.估着有好事,他就不等别人去说,他先抓尖儿,或有了不好事或他自己错了, 他便一缩头推到别人身上来,他还在旁边拨火儿.如今连他正经婆婆大太太都嫌了他, 说他`雀儿拣着旺处飞,黑母鸡一窝儿,自家的事不管,倒替人家去瞎张罗' .若不是老太太在头里,早叫过他去了。”尤二姐笑道:“你背着他这等说他, 将来你又不知怎么说我呢.我又差他一层儿,越发有的说了。”兴儿忙跪下说道:“奶奶要这样说, 小的不怕雷打!但凡小的们有造化起来,先娶奶奶时若得了奶奶这样的人,小的们也少挨些打骂,也少提心吊胆的.如今跟爷的这几个人,谁不背前背后称扬奶奶圣德怜下.我们商量着叫二爷要出来,情愿来答应奶奶呢。”尤二姐笑道:“猴儿у的, 还不起来呢.说句顽话,就唬的那样起来.你们作什么来,我还要找了你奶奶去呢。”兴儿连忙摇手说:“奶奶千万不要去.我告诉奶奶,一辈子别见他才好.嘴甜心苦,两面三刀,上头一脸笑,脚下使绊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都占全了.只怕三姨的这张嘴还说他不过. 好,奶奶这样斯文良善人,那里是他的对手!"尤氏笑道:“我只以礼待他, 他敢怎么样!"兴儿道:“不是小的吃了酒放肆胡说,奶奶便有礼让,他看见奶奶比他标致, 又比他得人心,他怎肯干休善罢?人家是醋罐子,他是醋缸醋瓮.凡丫头们二爷多看一眼, 他有本事当着爷打个烂羊头.虽然平姑娘在屋里,大约一年二年之间两个有一次到一处,他还要口里掂十个过子呢,气的平姑娘性子发了,哭闹一阵,说: `又不是我自己寻来的,你又浪着劝我,我原不依,你反说我反了,这会子又这样.他一般的也罢了, 倒央告平姑娘。”尤二姐笑道:“可是扯谎?这样一个夜叉,怎么反怕屋里的人呢? "兴儿道:“这就是俗语说的`天下逃不过一个理字去'了.这平儿是他自幼的丫头, 陪了过来一共四个,嫁人的嫁人,死的死了,只剩了这个心腹.他原为收了屋里, 一则显他贤良名儿,二则又叫拴爷的心,好不外头走邪的.又还有一段因果:我们家的规矩,凡爷们大了,未娶亲之先都先放两个人伏侍的.二爷原有两个,谁知他来了没半年, 都寻出不是来,都打发出去了.别人虽不好说,自己脸上过不去,所以强逼着平姑娘作了房里人. 那平姑娘又是个正经人,从不把这一件事放在心上,也不会挑妻窝夫的, 倒一味忠心赤胆伏侍他,才容下了。”尤二姐笑道:“原来如此.但我听见你们家还有一位寡妇奶奶和几位姑娘.他这样利害,这些人如何依得?"兴儿拍手笑道:“原来奶奶不知道.我们家这位寡妇奶奶,他的浑名叫作`大菩萨',第一个善德人.我们家的规矩又大, 寡妇奶奶们不管事,只宜清净守节.妙在姑娘又多,只把姑娘们交给他,看书写字,学针线,学道理,这是他的责任.除此问事不知,说事不管.只因这一向他病了,事多,这大奶奶暂管几日.究竟也无可管,不过是按例而行,不象他多事逞才.我们大姑娘不用说, 但凡不好也没这段大福了.二姑娘的浑名是`二木头',戳一针也不知嗳哟一声.三姑娘的浑名是`玫瑰花'。”尤氏姊妹忙笑问何意.兴儿笑道:“玫瑰花又红又香,无人不爱的,只是刺戳手.也是一位神道,可惜不是太太养的,`老鸹窝里出凤凰'.四姑娘小,他正经是珍大爷亲妹子,因自幼无母,老太太命太太抱过来养这么大,也是一位不管事的. 奶奶不知道,我们家的姑娘不算,另外有两个姑娘,真是天上少有,地下无双.一个是咱们姑太太的女儿,姓林,小名儿叫什么黛玉,面庞身段和三姨不差什么,一肚子文章,只是一身多病,这样的天,还穿夹的,出来风儿一吹就倒了.我们这起没王法的嘴都悄悄的叫他`多病西施'.还有一位姨太太的女儿,姓薛,叫什么宝钗,竟是雪堆出来的.每常出门或上车,或一时院子里瞥见一眼,我们鬼使神差,见了他两个, 不敢出气儿。”尤二姐笑道:“你们大家规矩,虽然你们小孩子进的去,然遇见小姐们, 原该远远藏开。”兴儿摇手道:“不是,不是.那正经大礼,自然远远的藏开,自不必说.就藏开了,自己不敢出气,是生怕这气大了,吹倒了姓林的,气暖了,吹化了姓薛的。”说的满屋里都笑起来了.不知端详,且听下回分解.

上卷 第六十六回 情小妹耻情归地府 冷二郎一冷入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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